四、名士风流（上）
魏晋南北朝三百六十年，在中国历史上是段乱世，然思想活跃，标新立异，风流人物层出不穷。因围棋与文化活动的关系颇为密切，随着晋室东迁，南方的棋风较北方为盛。
【王粲复局】
王粲（177—217），字仲宣，山阳高平（今山东微山西北）人。《三国志·魏书·王粲传》：“粲与人共行，读道边碑，人问曰：卿能暗诵乎？曰：能。因使背而诵之，不失一字。观人围棋，局坏，粲为复之。棋者不信，以帊盖局，使更以他局为之。用相比校，不误一道。其强记默识如此。”这是有关围棋复盘的最早记载，王粲当时被惊为天人，明末冯元仲《弈旦评》誉其为“弈中神人”。
其实，围棋只要达到一定水平，复盘并非难事，因其中自有棋理规律在，所谓“难者不会，会者不难”；但读道边碑，能一过而诵，则确乎是记忆力超强的。王与孔融、徐幹、陈琳、阮瑀、应玚、刘桢并称“建安七子”，又与曹植并称“曹王”，南朝梁刘勰《文心雕龙·才略》赞其为“七子之冠冕”。今人辑有《王粲集》，并附有其《英雄记》。
【应玚知弈】
应玚（？—217），字德琏，汝南南顿（今河南项城西）人，应劭从子。与弟应璩齐名，均以文章见长。其作《弈势》：“盖棋弈之制所尚矣，有象军戎战阵之纪。旌旗既列，权虑蜂起。骆驿雨集，鱼鳞雁峙。（后略）”认为围棋对局犹如行军布阵，蕴含着高深的兵机战理。
应玚、徐幹、陈琳、刘桢与王粲，俱卒于建安二十二年。曹丕《与吴质书》曰：“昔年疾疫，亲故多离其灾，徐、陈、应、刘，一时俱逝。观古今文人，类不护细行，鲜能以名节自立。……德琏（应玚字）常斐然有述作意，其才学足以著书，美志不遂，良可痛惜！”对其欣赏有加，哀悼不已。明人辑有《应德琏集》。
【费祎可人】
费祎（？—253），字文伟，江夏鄳县（今河南罗山西）人，蜀汉四相之一。《三国志·蜀书·费祎传》：“延熙七年，魏军次于兴势，假祎节，率众往御之。光禄大夫来敏至祎许别，别求共围棋。于时羽檄交驰，人马擐甲，严驾己讫。讳与敏留意对戏，色无厌倦。敏曰：‘向聊观视君耳，君信可人，必能办贼者。’祎至，敌遂退。”延熙七年乃公元244年，曹魏进军兴势（今陕西洋县北），费祎被委任为统帅，领军御敌。此时，后主刘禅的顾问大臣来敏来到军中送别，并要求下一盘围棋。对局时费祎神色如常，没有一点不耐烦。来敏说费君您真是可人（意谓有才德的人、称心如意的人），必能收拾贼兵。果然，费祎一到，遂大破敌军。
《费祎别传》：“祎识悟过人，每省读书记，举目暂视，已究其意旨，其速数倍于人，终亦不忘。”向为诸葛亮所器重。迄于此际，孔明已去世十年了。
【阮籍至孝】
阮籍（210—263），字嗣宗，陈留尉氏（今河南开封）人，阮瑀子。曾任步兵校尉，世称阮步兵。《晋书·阮籍传》：“（籍）性至孝，母终，正与人围棋，对者求止，籍留与决赌。既而饮酒二斗，举声一号，吐血数升。……毁瘠骨立，殆致灭性。”母丧不即刻奔家，而棋酒如故，非常人可以理解。但“灭性”意谓因长辈之死丧过分哀伤，甚至能毁灭性命。裴楷（裴徽子、司空裴秀从弟）前往吊唁，“籍散发箕踞”，并不哭泣。楷却哭悼归，人惑有问，答：“阮籍既方外之士，故不崇礼典。我俗中之士，故以轨仪自居。”时人叹为两得。
《阮籍传》又云：“及嵇喜来吊，籍作白眼，喜不怿而退。喜弟康闻之，乃赍酒挟琴造焉，籍大悦，乃见青眼。”嵇家兄弟，一俗一雅，待遇不同，“青白眼”典故由是而来。因此，礼法之士疾之若仇，而晋武帝每每保护之。
阮籍与嵇康、山涛、刘伶、向秀、王戎及阮咸（阮籍从子）七人，被后世称为竹林七贤。其《咏怀八十二首》其一云：“夜中不能寐，起坐弹鸣琴。薄帷鉴明月，清风吹我襟。孤鸿号外野，翔鸟鸣北林。徘徊将何见？忧思独伤心。”好一个“忧思独伤心”！后人辑有《阮步兵集》，今人有《阮籍集校注》
【王戎卿卿】
王戎（234—305），字濬冲，小字阿戎，琅邪临沂（今属山东）人。官至司徒，封安丰侯，人称王安丰。《晋书·王戎传》：“（戎）以母忧去职。性至孝，不拘礼制，饮酒食肉，或观弈棋，而容貌毁悴，杖然后起。”裴頠（裴楷从侄）去悼念后与人说：“若使一恸能伤人，濬冲不免灭性之讥也。”《孝经·丧亲章》：“教民无以死伤生，毁不灭性，此圣人之政也。”同为丧母，王戎与阮籍的反应也颇为相似，二人最为相投，是忘年交（籍大戎24岁）。其为竹林七贤中最年少者。
王戎妻常以“卿”呼戎（按礼，妻应以“君”称夫，夫对妻则称“卿”）。王戎曰：“妇人卿婿，于礼为不敬，后勿复尔。”其妻答：“亲卿爱卿，是以卿卿。我不卿卿，谁当卿卿？”（事见南朝宋刘义庆《世说新语·惑溺》，成语“卿卿我我”即出于此）王戎亦无可奈何。
【裴遐虚和】
裴遐，生卒年不详，字叔道，河东闻喜（今属山西）人。《晋书·裴秀传》：“（裴遐）善言玄理，音辞清畅，泠然若琴瑟。尝与河南郭象谈论，一坐嗟服。又尝在平东将军周馥坐，与人围棋。馥司马行酒，遐未即饮，司马醉怒，因曳遐堕地。遐徐起还坐，颜色不变，复棋如故。其性虚和如此。”裴遐乃前述裴楷之侄，裴徽之孙、裴绰之子，太尉王衍女婿。彼时，河东裴氏和琅邪王氏两家根深叶茂、人才辈出，世人以八裴来比方八王：裴徽比王祥，裴楷比王衍，裴康比王绥，裴绰比王澄，裴瓒比王敦，裴遐比王导，裴頠比王戎，裴邈比王玄，裴、王二族盛于魏晋之世，其势力某种程度能与王室相颉颃。
【王导有别】
王导（276—339），字茂弘，琅邪临沂人。识量清远，与琅邪王司马睿友善，是拥立其定都建康（今南京）、中兴晋朝的大功臣，与从兄王敦一内一外，把持朝政，时人云“王与马，共天下”。历仕元、明、成三帝，皆居宰辅。
王导有六子，悦、恬、洽、协、劭、荟。《晋书·王导传》：“（悦）弱冠有高名，事亲色养，导甚爱之。导尝共悦弈棋，争道，导笑曰：相与有瓜葛，那得为尔邪！”“（恬）少好武，不为公门所重。导见悦辄喜，见恬便有怒色。……性慠诞，不拘礼法。……晚节更好士，多技艺，善弈棋，为中兴第一。”长子王悦，孝顺听话，恭敬温良，为导所喜，然寿命不永，令导悲痛欲绝。次子王恬不讲礼貌，孤傲怪诞，王导一见就恼火。从二子的性格与棋艺推测，与老爸下棋，王悦谦让，而王恬不太给情面。
王恬后来多有改观，可惜王导没见着。顺带一句，书圣王羲之是王导从弟王旷之子，也即王导近房从子（俗称堂侄）。
【江虨兼美】
江虨（？—368），陈留圉县（今河南杞县西南）人，字思玄，江统长子。《世说新语·方正》：“江仆射年少，王丞相呼与共棋。王手常不如两道许，而欲敌道戏，试以观之。江不即下。王曰：“君何以不行？”江曰：“恐不得尔。”旁有客曰：“此年少，戏乃不恶。”王徐举首曰：“此年少，非唯围棋见胜。”王丞相就是王导，江仆射为江虨。王导的棋力要被江虨让两子都嫌不够，但非要对子平下，想知道结果咋样，并问江为何不下，一个老顽童的形象跃然纸上。所以江虨不立刻下子，说这样下恐怕不行。旁边有人插嘴道，这少年的棋艺不错啊！王导慢慢抬头回答，这小子不仅仅是围棋厉害！语下大有赞赏之意。
南朝梁刘孝标注引徐广《晋纪》曰：“江虨字思玄，陈留人。博学知名，兼善弈，为中兴之冠。累迁尚书左仆射、护军将军。”范汪《棋品》曰：“虨与王恬等棋第一品，（王）导第五品。”王恬同样是第一品，若看到他爹对待江虨的态度，那是怎样的羡慕嫉妒恨啊？
【谢安赌墅】
谢安（320—385），字安石，陈郡阳夏（今河南太康）人。东晋政治家，军事家。曾隐居东山，世称谢东山。太元八年（383），前秦苻坚率军号称百万南下，屯兵淝水，京城震恐。谢安旋即就任大都督，全权统摄抗敌。其侄谢玄问计，谢安若无其事，反而命玄随己入东山对弈，并以别墅为赌。玄棋力素强于安，但这回忧心忡忡，很快败下阵来。《晋书·谢安传》：“（安）至夜乃还，指授将帅，各当其任。玄等既破坚，有驿书至，安方对客围棋，看书既竟，便摄放床上，了无喜色，棋如故。客问之，徐答云：‘小儿辈遂已破贼。’既罢，还内，过户限，心喜甚，不觉屐齿之折，其矫情镇物如此。”可见事情成败关键在平常心，并不仅限于围棋。
陈郡谢氏是继裴、王两家后在东晋中期崛起的士族，此时裴氏已渐趋没落，谢家与王家皆居秦淮河畔乌衣巷（吴大帝孙权禁军驻地，时禁军俱着黑衣，故名），虽常联姻通婚，亦颇有分庭抗礼之势。入唐以后，世家大族分崩离析，化为烟云，唐刘禹锡《乌衣巷》诗曰：“旧时王谢堂前燕，飞入寻常百姓家。”
【坦之坐隐】
王坦之（330—375），字文度，太原晋阳（今山西太原）人。东晋太原王氏族人，尚书令王述之子。《晋书·王坦之传》：“简文帝为抚军将军，辟为掾。累迁参军、从事中郞……简文崩……迁尚书令，与（谢）安共掌朝政。”弱冠与郗超（字嘉宾）俱有重名，时人曰：“盛德绝伦郗嘉宾，江东独步王文度。”
《世说新语·巧艺》云“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”，刘孝标注引东晋裴启《语林》：“王以围棋为手谈，故其在哀制中，祥后客来，方幅会戏。”北魏郦道元《水经注》卷二十二：“《语林》曰：王中郎以围棋为坐隐，或亦谓之为手谈，又谓之为棋圣。”清末杨守敬注疏本有按语：《艺文类聚》七十四引《语林》与《世说·巧艺》篇同，刘注引《语林》“王为手谈”，是错误的。
方幅，六朝时方言，公然之义。在旁人看来，哀制中下棋有悖常礼，有责备意味。而王坦之自觉，默哀无言，无论坐隐，抑或手谈，都是再正当不过的。
【支公手谈】
支公是对支遁的尊称，字道林，以字行。陈留（今河南开封东北）人。俗姓关，东晋高僧。好谈玄理，与谢安、王羲之等交游；注《庄子·逍遥游》，见解颇为独到；持“即色本空”思想，为般若学六大家之一。
《高逸沙门传》：“支遁……少而任心独往，风期高亮，家世奉法。尝于余杭山沉思道行，泠然独畅。年二十五，始释形入道。年五十三，终于洛阳。”好养名马，自云：“重其神骏。斯图也，非彼人之徒欤！”获人赠鹤曰：“尔冲天物，宁为耳目之玩乎？”遂放之。
支道林又喜弈棋，《世说新语·巧艺》记载：“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，支公以围棋为手谈。”
【阮简劫急】
《水经注》卷二十二：“《陈留志》称，阮简字茂弘，为开封令，县侧有劫贼，外白甚急数，简方围棋长啸。吏云：‘劫急。’简曰：‘局上有劫亦甚急。’其耽乐如是。”读到这段文字，懂围棋的人免不得要哈哈一乐，这位前辈痴迷得确实过了，盘上打劫有甚于盗贼打劫！“其耽乐如是”，恐怕难免是要受到上级处分的。
阮简是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侄子，生性洒脱，说白了有点儿浑不吝。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刘孝标注引《竹林七贤论》：“咸兄子简，亦以旷达自居。父丧，行遇大雪，寒冻，遂诣浚仪令，令为他宾设黍臛，简食之。”阮简居然把浚仪（古县名，治开封）令为别的宾客准备的食物吃了，以致备受非议，废顿近三十年。
（待续）
载于《围棋天地》2024年第16期 作者：唐少波
